发现行动者:社会学观念在史学研究中的应用

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中国史研究领域中存在着“理论饥渴症”与“理论恐惧症”的现象。史学研究中的“理论病”，某种意义上是对“理论”本身的理解存在缺陷而造成的。理论是对对象认识的结果，是理解的一种相对抽象的表达，而不是认识对象本身的客观呈现。认识主体与对象的特殊性，决定了任何理论均具有特殊性。在正常情况下，任何独立的历史研究，都有可能提出独立的理解模式和理论构架。将既有的理论模式应用于特定的历史研究中，也仅仅取决于研究者对既有理论中各种假设的主观认同。在理想的状态下，研究者应该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和研究对象，灵活地运用既有理论资源，在具体的研究中构建独立的解释模式。在这种状态中，历史研究者对理论的态度不应该是饥渴或者恐惧的。本文试图用社会学中“行动者”的观念来分析四个中国史研究案例中的逻辑结构，从而说明历史研究中理论运用的广泛性，并进一步讨论历史研究中运用“社会行动”理论的基本特点。

一、“行动者”概念与社会学理论的构建

任何一个学科的理论体系均具有丰富的层次，而基本的价值取向决定了该学科的核心概念。以经典时期的社会学为例，所谓的社会学三大家中:马克思主要关注社会发展问题，由此发展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阶级等核心概念;孔德(Auguste Comte)、涂尔干(Emile Durkheim)一系的实证主义社会学主要关心社会稳定的问题，因此主张将整体的人类社会看成单一的“实体”或“有机体”，并称之为唯一的“社会事实”;而以韦伯(Max Weber)为代表的理解主义社会学，其实更加关心社会中人的“理性”问题，因此韦伯整个宏伟的社会学理论体系，是以特殊的“社会行动”理论为基础的，他定义的“社会行动”，又是以“目的”与“手段”两个基本概念构成的。三种理论体系并无优劣之分，研究者尽可以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与研究对象的情况自由地选择(或不选择)应用。

不同的社会学流派，对于人与社会关系的理解也各不相同。实证主义社会学又称社会整体论或社会唯实论，主张将整体的人类社会看成单一的“实体”或“有机体”，并称之为唯一的“社会事实”，要求从整体的角度研究社会现象、社会生活或社会结构，探索社会构成与社会发展的规律性。这种社会学的流派其实是将社会本身看做社会运作的主体，将人视为社会运作的构件和运作规律支配的对象，而不是社会运作的动力和人类历史的创造者。

理解主义社会学又称社会原子论或社会唯名论，主张将人类社会看成人群的组合，离开了构成社会的基本要素的人和群体及其行动，社会就徒具虚名。这一流派的社会学肯定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强调人的自由意志与能动性，要求研究人类行为和互动形式，并且认为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性质，取决于构成它们的个人或群体的行动结构与过程的性质，不相信抽象的社会具备超越人的主观意志而遵循自身的逻辑或一般的规律而运作。

与以上两种社会学传统不同，马克思将人与社会视为两种相互作用和决定的不同主体。马克思一方面将人视为社会的主体，声称“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1］“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另一方面则认为社会的发展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般规律，强调“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3］人与社会由此构成了一种相互决定的关系，“正像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人也生产社会”。［4］

当前中国社会学体系的理论资源主要从西方社会学获得，与另一种理论资源即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成了两套不同学术与理论体系。陆学艺主编的《社会学》［5］教材，曾试图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自觉融合不同的社会学理论资源，打破西方社会学人与社会二元对立的局限，从而构建独立的整体性社会学理论体系。这部教材认为“马克思方法论中的系统性观点是对宏观－微观、静态－动态、结构－过程、经验分析－历史综合等几方面的研究方法的辩证综合，它既超越了西方社会其他传统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同时又将它们之中的合理内容涵括其中”，［6］因此提出“以马克思主义为编写的指导原则，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其方法论基础……全面、系统地阐述了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基本观点和基本方法”。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该教材选择“社会行动”作为社会学的核心概念，认为“社会行动是构成人类社会生活的初始要素，因而是社会学分析的基本单位，也是这种知识体系的逻辑起点”，“一方面，社会行动使个人与他人发生互动并构成一定社会关系，从而在此基础上组成群体、组织、社区乃至整个社会;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最简单和最抽象的范畴，社会行动是由于自身的矛盾运动而不断实现和展开的历程”。［7］虽然该教材其他各章节与“社会行动”的逻辑关系仍是比较脆弱的，绝大部分内容不过是西方社会学概念的简单描述，以“社会行动”为核心的严密的理论体系并没有在该教材中完整地呈现。但是该教材的绪论与第一章《社会行动:人的存在方式》比较清晰地阐述了“社会行动”作为社会学分析逻辑起点的基本理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整体的社会学理论体系的基本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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